從維熙找到了他一張攝于16歲的照片,一張22歲的照片。16歲那張是中學同學給他拍的,那時他極度偏科,代數零分,語文滿分,家里人說他是“逆子”,覺得他“不成氣候”,就把從維熙送到他四叔所在的通縣(今通州區(qū))的師范學校“通師附中”去。離開父母他反而獲得了自由,干脆投入了閱讀的世界,整天看小說,“只要能找到的必翻看”。他17歲那年(1950年)趕上抗美援朝,班上兩個男同學“不對付”,經常吵架,但兩人一起去參加了抗美援朝了,從維熙把他們的故事寫成了小說《戰(zhàn)場去》,發(fā)表在光明日報上,這是他的處女作,從維熙回憶,“那時候還沒有人民幣的稿費呢”,他拿這篇東西換了九斤小米。
《七月雨》是他出版的第一本書,自己都沒有,圖書館找到一本送給了從維熙?!镀咴掠辍?955年出版,繁體字,豎排版,紙頁已黃,封面殘破,不少文章是從維熙在高中時所寫。那一年從維熙22歲,在《北京日報》農業(yè)版組擔任記者不久。1956年,他出版了小說集《曙光升起的早晨》。第三年,他出版了第三本書《南河春曉》,為了編文集,從維熙特意找了一番,“現在已經找不到了”。
從維熙、鐘子蘭夫婦結婚那天就在談話的這個書房,簡單擺了幾桌酒席請文壇的朋友們喝喜酒,那是1991年1月6日,照片右二是莫言、右一是王蒙。“這莫言也是酒鬼,王蒙喝得不行。”從維熙酒量在作家里算很好的了,問他和莫言誰更能喝,“莫言比我酒量好”。
那時從維熙是作家出版社的總編,出了瓊瑤的書,與瓊瑤夫婦合影。
孫犁病重,從維熙特意去天津醫(yī)院看望他。從維熙將孫犁視為“文學伯樂”之一,他翻出一張與荷花大觀園的合影,“我去白洋淀尋找他的魂”。孫犁對他的影響絕不僅是他早期被評論家們稱為“荷花淀派”這樣簡單的聯系。從維熙在北京師范學校畢業(yè)后,把留在海淀當老師的機會讓給了自己的同學,選擇去北京遠郊的青龍橋小學教書。他白天上課晚上寫作,《天津日報》的文藝周刊發(fā)表了不少他的新作,而孫犁正是時任文藝周刊版組的負責人。
和詩人艾青。艾青對從維熙說:“你是個真正的作家,凈講真話。”在從維熙一生閱人和交友的評判標準里,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良心,尤其是文人,不能沒有良心,就像他對一位好友的評價“為人性格有些怪,但并不喪失良知”,人可以有種種缺點和毛病,但最重要的是不能喪失良知。
前幾日,從維熙的岳父離世,夫婦處理完大小諸事,從維熙便找起了老照片,妻子鐘子蘭感嘆:沒見你這么投入過。他邊收拾照片邊陷入了回憶:悲慘而艱難的往事,他用一句話或兩三個字帶過,多數時間在不厭其煩地講著那些他遇到的好人,那些曾經幫助過他、保護過他的人。周游、鄭懷禮、曹林茂……一個個普通人,他在講完一個故事后,又重復了一遍名字。想來慚愧,我在聽這些故事時只顧得感動與感慨,并沒有及時記下這些名字,從維熙盯著我手中空懸著的筆,仔細地解釋每一個字怎么寫,讓我記在筆記本上。這些人有些已經去世,可他還記著,“我第一次見到鄭懷禮,是在他的辦公室,他的桌上放著一幅漫畫,漫畫的名字叫《武大郎開店——比我高的別進來》,他做得正好相反。”就是在這位叫鄭懷禮的普通人的保護下,從維熙創(chuàng)作出了《大墻下的紅玉蘭》,他也因此被稱為“大墻文學之父”。
對那個下午的從維熙來說,回憶起來這輩子最擔憂、緊張與激動的一瞬間,就是他將二十多年停筆之后的《大墻下的紅玉蘭》這篇小說的手稿交給郵局的一刻。他記得很清楚,那是在臨汾火車站旁邊的郵局。遠在山西小城的他,不知道這個有點沉的郵包會不會寄丟,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寄達遙遠的上海,就算寄到信封上寫的《收獲》雜志社,也不知道它的命運會是被擱置、丟棄還是拆開——他唯一確定的是剛剛得知的消息,《收獲》復刊了,他等不及了。好在這種忐忑的日子從維熙沒過太久。巴金先生看了這篇小說后很贊賞,當即決定將這篇小說刊發(fā)在《收獲》雜志的頭條,出刊后,引發(fā)文壇轟動。從維熙恢復創(chuàng)作后,他給胡耀邦寫了一封信,令他意外的是,胡耀邦很快回信給他,他把信里的每個字都熟記在心:“怕什么孤獨,沒有百丈冰,哪有什么花枝俏。”40年后的今天,從維熙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句話。
“何須惆悵惜春遲,二度梅開花滿枝,昔日霜塵化詩雨,朝花何妨到夕拾。”從維熙忽然念起詩來,這28個字或許是他一生的總結,他說,“春遲啊,就是二十多年沒有創(chuàng)作的機會。”好在“二度梅開”。時間回到60年前,看到在京西北郊的青龍橋小學當語文老師的從維熙,每個周末都不回家,在教師宿舍使勁寫文章,《北京日報》、《天津日報》等報紙也陸續(xù)出現了他的名字。“從我的鋼筆字變成了鉛字以后,我就想,我要寫下去,一直寫下去。”從維熙到今天滿頭白發(fā),經歷過大起大落,依舊像是當年那個奮筆疾書的年輕人。
“你想想我能夠走過那么艱苦的路,自己也要珍愛身體,另外我的妻子是個醫(yī)生,她出于愛心,對我這方面要求很嚴,其他方面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。”從維熙幽默地說,自己每天限定抽四支煙,問他這是第幾支,答“三支半”——要不怎么看著這根煙比普通的短一截,半支半支抽,就能抽“八根”了。除了煙,喝酒也有規(guī)定,愛喝酒的從維熙曾經去過茅臺、五糧液、汾酒等知名酒廠,閱酒無數,還寫了篇小說《酒魂西行》。以前朋友來家里,會發(fā)現他書柜酒柜二合一,書的縫隙里塞滿了酒,現在呢,只看見零星一兩瓶。如今他每天中午只被允許喝一小盅,也真是消耗不動那么多酒了。每天“限定”抽四支煙的從維熙,很珍惜他的每一支煙,在他講完自己一生故事的時候,按滅了他的這第三支半香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