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00年前的少年，其實也不想活在這個屎坑一樣的世界 天天新視野

今天推薦一本小說《莫須有》，作者是倪湛舸，北大高材生，芝加哥大學(xué)神學(xué)院宗教與文學(xué)博士，現(xiàn)為弗吉尼亞理工大學(xué)宗教與文化系副教授?！赌氂小肥菄@南宋“莫須有”冤案，以岳云、趙構(gòu)、秦檜、岳雷的第一人稱視角來進(jìn)入同一段歷史的六篇小說，作者將史料化為清晰可感的敘事，在既定的歷史框架下再現(xiàn)了不同人物的幽微心理。感興趣的網(wǎng)友可以買一本實體書來看看。

【資料圖】

今天繼續(xù)分享。

十一 轉(zhuǎn)了個大圈

丁捷果然是個騙子。高寵怎么可能是英雄，他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郾城。

戰(zhàn)場上死人太多本不是什么事，但陳粟臨走的時候忽然提起亂軍中被投石砸爛腦袋的伙頭兵，我竟哇地哭出聲來，就像是多年前被小米哥按住被高禿子敲打的那次。我們在郾城跟兀術(shù)的主力軍遭遇，他們沒占到便宜便轉(zhuǎn)攻潁昌，我爹派我領(lǐng)兵馳援，他們又沒占到便宜，眼看著金人疲乏，我們收復(fù)汴京有望，官家那里卻送來了退兵的詔令。

我哭是因為要離開的其實并不是小米哥而是我爹的北伐軍。陳粟留在河朔投奔他那些義軍朋友，這與其是他的決定，倒不如說源自我爹的懇請。陳粟原想跟著我爹撤回江南，繼續(xù)做忠肝義膽的馬前張保，我爹卻鐵了心趕他回去做山賊。陳粟不肯，我爹便勸他：“你想揍女真人，我也想。我被捆綁住手腳，你卻不必。你留下繼續(xù)聯(lián)絡(luò)義軍，女真人要是找老百姓的麻煩，你們就打，省得我遠(yuǎn)水解不了近渴干著急?！标愃谶€是不樂意，我爹勸累了，開始罵他矯情，于是換我陪他。

再其實并不是我陪陳粟而是他來看我，潁昌之戰(zhàn)后我死豬似的睡了很久，究竟多久我也不清楚，陳粟說三天三夜那我就姑且信他。我沒覺得自己傷得有多重，就是太累，累得根本睜不開眼，連做夢都是接連夢見自己在睡覺，就像從山崖上往下掉好不容易觸了底結(jié)果身下又開始崩塌于是再次往下掉，反反復(fù)復(fù)掉了又掉也不知過了多久，我終于能抬起身子沖著滿臉憂思傷懷的陳粟哼哼：“小米哥，我好餓?！?/p>

干糧自然是有的，陳粟也沒忘告訴我高寵死了。我委屈地哭了起來，那意思是你就不能等我緩過勁來另行施虐？

陳粟看出我的心思趕忙解釋：“我就要走了，不對，你們就要走了，不趕緊跟你講，以后誰還記得蒸包子的高禿子？”

我哭得更委屈了，不光高禿子死了，就連小米哥都要走，不對，是我們要往回撤，沒糧草沒援軍外加死傷慘重，我在潁昌拼命打退兀術(shù)全都白搭了。

陳粟又做回山賊，岳家軍退守鄂州，大家都是轉(zhuǎn)了個大圈，回到原地。也許丁捷并不是個騙子？我們曾問他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到底是咋回事，他哼了一聲：“我瞎算，不準(zhǔn)的。不過神仙不用算，都說天上一日人間千年，神仙要是無聊了，就撅著屁股看人折騰，好比我們無聊了，就撅著屁股看螞蟻打架。神仙一眼看過來，我們這里就是好幾十好幾百年光景，他們什么都看在眼里，當(dāng)然什么都知道。啥，為啥神仙不來主持人間公道？你會在乎兩伙螞蟻打架誰正誰邪？你吃飽了撐的??？”

所以啊，叫作高寵的螞蟻被砸爛了腦袋也是不會有人在意的，還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螞蟻被碾成了粉齏，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我果然沒有氣力多想什么。我還活著，謝天謝地?？稍谏裣裳劾?，活螞蟻跟死螞蟻想必也沒太大分別，我哭著哭著，忽然明白哭也沒啥用，只能擦干眼淚翻身下床去找我爹。我爹以北伐為執(zhí)念，他又脾氣暴躁，平生最恨半途而廢，退兵這事，他斷然不能泰然處之，我怎么可能不擔(dān)心。陳粟攔我，說是我爹吩咐他照看我老老實實喝粥吃馕：“就你那榆木腦瓜能想通的道理，你爹還能不明白？”是啊，我爹什么都明白，只是有些東西，他放不開也根本就不打算放開。

陳粟走的那會兒暴雨如注。晌午過后天上就慢慢堆滿了黑云，先是呼啦啦地刮風(fēng)，又有一層層鴿蛋大小的冰雹往下砸，等到沉甸甸的雨水把遠(yuǎn)近的城郭都攪成一團(tuán)泥漿，來接陳粟的人方才趕到。這就是早些時候跟著他渡江的那群義軍，連同那匹被拋棄在渡船上的馬。我爹叫陳粟拿些鎧甲兵器走，還給了他面軍旗，他騎來北伐的馬也繼續(xù)跟著他。

風(fēng)雨實在兇猛，我本想與陳粟的義軍朋友敘舊，卻根本張不開嘴，他們打著手勢道了謝才去抱起堆在地上的鎧甲、弓箭和環(huán)子槍。陳粟牽著這匹馬的韁繩去摸那匹馬的鬃毛，拍完那匹馬的屁股又來與這匹馬頭碰頭，左擁右抱不亦樂乎。該死的女真騎手作戰(zhàn)都有兩匹馬可替換，陳粟可算是體會到了那份奢侈。我雙手合攏在嘴前喊他，怎么使勁都不夠響亮，最后靈機一動扯著嗓子叫張保，他終于聽見了，隔著厚厚的雨簾向我揮手。

大家都是落湯雞的狼狽模樣，小米哥卻還是那么好看，眼睛烏黑，腰桿筆挺，就連浸透了雨水的破衣爛衫都不失整齊妥帖，他從懷里掏出個東西舉過頭頂給我看——那意思是你這禮物我可寶貝了——只見天地間的雨都急著奔向這方硯臺，化作螻蟻命中的濃墨重彩。

十二 三只猴子

我回到鄂州，終日垂頭喪氣，張敵萬覺得我可憐，就釣魚給我吃。我感激他仗義，陪他盤腿坐在江邊釣魚。他叫我挖蚯蚓做魚餌，我想都沒想一口回絕，被伺候的滋味真好，我還沒享受夠。張敵萬哼著新學(xué)的小調(diào)罵我，這么多年了，他不管學(xué)會什么歌謠都要改了詞來罵我。我才不跟他一般見識，他釣魚，我打坐，把心里頭亂七八糟的雜念一絲一縷地揪起來往外扔，讓空洞還是那個空空的洞，讓自己這塊鐵疙瘩能勉勉強強飄起來。

紹興七年我爹跟官家賭氣，帶著我在廬山東林寺住了好久。他聽和尚講經(jīng)，我學(xué)和尚打坐，他早就看穿我只是借機睡覺，可又奢望我夢中得道，于是睜一眼閉一眼。后來他被官家派來的人勸回建康，索性把我扔給官家算是放任自流，我跟著官家從建康去了臨安，在臨安憋悶了一年多光景，好不容易回到了鄂州，好不容易等來了北伐，結(jié)果倒好，轉(zhuǎn)了個大圈，終于又能盤腿打坐借機睡覺，恍然不知身在廬山上，還是長江邊，廬山上有和尚拿戒尺敲我腦袋，長江邊的張敵萬更狠，拿魚竿抽我的背疼得我眼冒金星。

“你氣力這么大，怎么不跟我去抓兀術(shù)？”我跳起來搶他的魚竿，魚線連著還沒來得及收到筐里的鯽魚，眼看著就要落回滾滾波濤。

“那你怎么不跟你爹去淮西抓兀術(shù)？”他一通手舞足蹈好不容易才把獵物又攥在掌心。

我們在北邊的硬仗沒白打，兀術(shù)退回老巢窩了小半年，開春后才又蠢蠢欲動，他不敢來長江中流，便去攻打淮西，官家調(diào)我爹去援助，我爹說那里沒有騎兵的用武之地，把我甩在鄂州，吩咐張敵萬陪我解悶。

丁捷和其他幾個工匠被韓世忠借去修戰(zhàn)船，整個冬天都不在，開春后也沒消息。張敵萬在城里的酒樓幫工，閑時只能拿我解悶，邊釣魚邊跟我講從商隊那里聽來的海外諸蕃國奇聞逸事，說天竺人拜的神仙渾身靛藍(lán)，大食國的精靈殷紅似火，海上的彩虹是活的長蟲，船只被它吸進(jìn)肚里是莫大的福分，那蟲的每節(jié)身子都是一層寰宇，船上人漂流在三千大千世界，樂不思蜀更無心飲食，最后全都慢慢笑著餓死，先是剩下滿船的白骨，后來連船都爛成鐵屑木碎，滿船的貨倒是完好，若是海上風(fēng)雨大作，那便是彩虹蟲在吐這些俗物，把它們沉到海底再也不見天日。

“呸呸呸，我還等著你掙錢回來給我們發(fā)軍餉呢。”我知道張敵萬跟我爹要了本錢正在進(jìn)貨，等到絲綢瓷器茶葉都齊全了就要沿江而下，是真的準(zhǔn)備出海了。他倒是什么都不忌諱，想怎么胡說八道就怎么胡說八道。

我們回到家吃紅燒魚，他吃光了上面的肉伸出筷子就要翻身，我趕緊打他的手

背：“你缺心眼嗎？”他一臉不耐煩地吐刺：“在乎這些有用嗎？世事要是真有定數(shù)，我是個什么熊樣不也是定數(shù)？”

我卸了魚骨頭，他若無其事地繼續(xù)吃，聽他這么說我又愣了，張敵萬究竟是誰的魂靈落進(jìn)了這副皮囊？

反正是誰都行只要不是自己的張敵萬繼續(xù)沒頭沒腦地說：“你等著，別看我打不過你，我要去南毗國抓兩只猴子回來養(yǎng)，取名叫作敵百和敵千，我們仨一起揍你。”

我目瞪口呆：“你要認(rèn)猴子當(dāng)哥？”

他邊吐刺邊嘮叨：“我又尋思著，還是把敵百和敵千放了吧，敵萬已經(jīng)生作敵萬，敵百和敵千卻不必做敵百和敵千，猴子嘛，就該回到山里野。”

我只恨自己眼睛生得不夠大瞪不死他：“你還沒抓到猴子呢就要放了？”

其實我爹也信算命，他知道丁捷不敢說啥，就去問東林寺的和尚，得知自己福薄，承受不起高官厚祿，頓時覺得辭官上廬山才是他的人生歸宿，為此才遲遲不肯回建康，結(jié)果惹惱了官家，那是紹興七年的事。十一年春，兀術(shù)在淮西轉(zhuǎn)了一圈，仍舊沒占到便宜，灰溜溜地滾回去了。官家自以為調(diào)兵卓有成效，把我爹和其他人都叫去臨安論功行賞。我爹想起和尚的話，認(rèn)定官越高禍越大，長吁短嘆不肯動身，張叔叔開導(dǎo)他：“趕緊去，別再惹惱官家，這樣辭官才有希望！”我爹只能又把軍營托付給張叔叔，為報答他的苦勞，帶走了我和張敵萬兩張大嘴巴。我是官家指名道姓要他帶著的，張敵萬打算去淮東找到丁捷拉他一起出海。

“你倆有個任務(wù)?！蔽业沉艘谎廴四９窐拥奈覀z，臉上一點得意的神色都沒有，“路上閉嘴。”

十三 哭哭笑笑喘口氣

我爹話少，大半時間都在冷眼看人，剩下的工夫用來低頭想事。他年少投軍屢建奇功，麾下兵士越來越多，官也越做越大，這次去臨安，官家給了他個樞密副使的頭銜，還賜了座宅子給我們住。我得跑腿置辦東西，卷起袖子掃灑也是我的分內(nèi)事，忙里忙外腰酸背痛不說，偷閑坐在門檻上啃個桃子望個天都會被我爹數(shù)落。

“討厭臨安！”我狠狠地再咬一口果肉，被酸得齜牙咧嘴，“我要回鄂州！”

臨安是行在，官家住這兒，還有一堆唧唧歪歪的大臣，他們圍著我爹和另外幾個來論功行賞的武將一通吃吃喝喝，結(jié)果武將倒是升官了，他們手下的統(tǒng)制卻全都直接聽命于官家了。簡而言之，我爹調(diào)不動鄂州的張叔叔他們了。兵權(quán)沒了，打個鬼啊。我爹無事一身輕，換了身文縐縐的衣裳去找韓伯伯喝茶，扔我在空蕩蕩的新家里待著練字。我想不明白自己為啥要來臨安受罪：我爹生悶氣，我更是憋得慌，我倆大眼瞪小眼何苦呢？

問起為何又帶著我，我爹一臉無奈地答：“要怨就怨官家去，我也不明白他怎么總惦記著你?！北还偌业胗浐Φ梦覝喩聿蛔栽冢业次页蠲伎嗄?，索性抬腳就走，他反正瀟灑得很，有湖光山色怡情，有韓伯伯陪著喝茶聊天，眼不見為凈。既然他都出門了，那我也往外跑，去百花巷找智浹，誰知跑遍了那一帶的茶樓書場都不見他的人影，倒是街頭剛說完書正在數(shù)銅錢的吳三娘子一眼認(rèn)出了我：“小衙內(nèi)回來了！我總惦記著沒看夠你！”

我講不好故事，卻最會聽故事。智浹說他就喜歡我這樣的看官，安安靜靜地躲在角落里，該笑的時候趕緊發(fā)笑，該驚的時候知道受驚，遇見傷心事大家都傷心欲絕，我也照本宣科地傷心。“你這雙眼睛生得特別，被你盯著，我就忍不住地掏心挖肺，想把什么都講給你聽?！敝菦迅锌?，“難怪你身邊有那么多朋友。”

我在臨安只有智浹這個朋友，特意出來找他，不承想他聽說我爹來了臨安，特意登門拜訪，兩邊生生走岔了。智浹沒找到我，留了字條，我爹見我居然結(jié)交了讀書人朋友，甚是欣慰，說要請他來講解春秋左傳。

給人潑冷水想來是我的能耐：“他不務(wù)正業(yè)寫話本?！背銎洳灰馐俏业哪苣停骸澳歉?！”

其實吧我爹也愛聽說書，他喜歡三國，尤愛關(guān)羽。我聽書好生投入，把心思全都揉進(jìn)別人的悲歡離合，自己跟著跌宕起伏死去活來，可說書人話音一落，我就跟睡醒了似的身子一震，那些個纏綿悱惻蕩氣回腸夢魂般紛紛散落飄逝，鏡中本無花，水里何曾有過月。

我爹不一樣，他偶爾聽聞些忠義故事，就牢牢記在心里，每每念叨起來，說自己也想要做英雄。小時候的我滿眼熱忱地問他英雄是個什么東西，他卻笑笑避而不談，急得我直跺腳。急也沒用，我都二十出頭了，我爹還是會偶爾說起做英雄，原先的語氣還算激昂，而今卻倦怠多于嘲諷。

臨安四月，柳色青青，我爹看著好風(fēng)景也沒心思，私下跟我抱怨：官家好不容易撿了這皇位，仰仗著群臣辛苦經(jīng)營這些年，終于有了這套還說得過去的家業(yè)——他怎么可能舍得拿出去跟女真人硬碰硬。朝里盤根錯節(jié)的都是些江南士族，他們也犯不著為了跟自己不沾邊的北方流民出頭。君臣都想議和，我們打退了兀術(shù)正好給他們籌碼，現(xiàn)在卸磨殺驢的時機到了，趕緊辭官才能全身而退。只是苦了老家眾人，沒渡河的被女真人蹂躪，來了這里的流離失所勉強度日，還是苦不堪言。

“這臨安城里的百姓，都愛聽些怎樣的故事？”我爹見了衣冠楚楚彬彬有禮的智浹果然高興，高興得趕緊直奔主題。智浹偷偷在背后向我比手勢，怪我出賣朋友。我倒并不覺得過意不去，那是我爹啊，你們同我講什么不就是告訴了他？智浹畢竟是大方之人，心里并沒有高雅低俗的障礙，把市井趣味講解得如同六經(jīng)般莊重。他反問我爹是不是愛讀經(jīng)史，我爹實話實說愛讀卻不甚懂，他便笑言書場里有說經(jīng)的也有講史的，這經(jīng)是佛經(jīng)故事，這史是前朝興亡。說經(jīng)講史固然風(fēng)行，可更還有那銀字兒和鐵騎兒。銀字兒是配著小曲的故 事，演繹男歡女愛、舞刀弄棒、神仙靈怪。尋常百姓終日操勞，就指望靠這些哭哭笑笑喘口氣?？扇缃駚y世，大家心里太苦，竟嫌銀字兒輕巧，就都催促著說書的說鐵騎兒，岳樞密去年的征戰(zhàn)故事誰人不愛，都有書會編排出了直搗黃龍的好結(jié)局！

“要是能讓大伙兒哭哭笑笑喘口氣，也就夠了?！蔽业焓峙娘h到他肩上的柳絮，“功名塵與土啊?！?/p>

十四 跟我走

“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心里都憋屈，都找不著地兒出氣，就指望著故事里的英雄尚義任俠，那還是太平年頭。如今戰(zhàn)亂，大家都恨女真人，就最愛大破金兵的故事——韓世忠的黃天蕩水戰(zhàn)，吳玠吳璘苦守仙人關(guān)，還有你爹大破拐子馬鐵浮屠——這些都是說鐵騎兒的看家本領(lǐng)，滿城的老百姓想到金兵就擔(dān)驚受怕，在自家地盤上艱難度日又吃苦受氣，只有躲進(jìn)這些士馬金鼓之事圖個痛快?！?/p>

智浹說得如此頭頭是道，我便不依不饒地追問：“那我去哪里圖痛快？”

他生了張棗紅臉，臉再紅也看不出：“哎喲衙內(nèi)啊，我知道這世道害得你也憋屈，要不領(lǐng)你吃酒去？”

我搖頭：“不去。你能編個故事讓高寵當(dāng)大英雄嗎？”郾城潁昌我們雖勝了，但傷亡慘重，后來又匆忙退兵，活下來的幸運兒都覺得對不起回不來的倒霉蛋。要是伙頭軍高禿子能在智浹的話本里當(dāng)大英雄，那小騙子丁捷也能翻身繼續(xù)做神算子。

智浹滿口答應(yīng)：“你想要高寵有多厲害？”

我想起木勺敲頭的慘痛往事：“比我還要厲害吧，岳家軍最強戰(zhàn)力就是他了?！?/p>

智浹上下打量我：“那你做個白袍銀甲的英俊小將？”

我知道他見我穿白有心發(fā)揮，趕緊把頭搖成撥浪鼓：“打仗穿白？我有病嗎？”

平日里我總是亂穿些顏色灰暗的粗布衣裳，上戰(zhàn)場的軍服是深紅色，來臨安后被逼著換成素凈的白衣，我爹說白衣不耐臟，只要亂跑亂動就會一目了然，這分明是挖空心思管制我。我討厭白衣就跟討厭臨安一個道理，討厭臨安與討厭官家也是一回事，十五歲那年跟著我爹來臨安見官家穿的就是束手束腳一身白，難受得好比坐牢。我也渴望自己是個別的什么人的魂靈，只是暫且困在這副皮囊里，假以時日，我不再是我，就當(dāng)是老天知錯能改，善莫大焉。先前獨自在臨安憋著，現(xiàn)在跟我爹一起憋著，要不是舍不得他，我倒真想跟張敵萬和丁捷一走了之。五月里我爹跟著張俊去淮東幫韓世忠整頓軍隊，回來時帶著張敵萬和丁捷，他倆在海州盤桓數(shù)月出入船塢，這會兒來臨安等海船裝完貨就走。

智浹急著盡地主之誼，提議帶大家去西湖賞荷花；張敵萬不領(lǐng)情，非要去錢塘江邊看官家逃命用的船隊。智浹早就從我這里聽了許多張敵萬的奇聞逸事，知道他除了長得還算周正，整個人就只能用旁逸斜出漫無邊際這種詞來形容，所以見怪不怪，路上只管細(xì)細(xì)打量張敵萬和丁捷，跟我的粗略描述比較一番，看能不能用三言兩語把這倆的鬼樣給勾畫出來。他說張敵萬是個機靈鬼，見人就笑，笑起來眼睛閃閃亮，下唇還往外努顯得特親切。

至于丁捷，他跟人說話喜歡壓低頭上的斗笠不想被看見臉上的神情，那雙手還不老實，幸好有斗笠讓他又摸又拽化解尷尬。我同智浹講，那不是尷尬，丁捷漂泊慣了，跟誰混都心不在焉，既然飄然世外，就得自己想辦法找點樂子。

我們這里忙著臧否人物，張敵萬和丁捷也沒閑著，一會兒嘀嘀咕咕一會兒四目相對，張敵萬沒少嘆氣，丁捷也破天荒地抬起斗笠遠(yuǎn)遠(yuǎn)望我。他倆是在擔(dān)心我，因為淮東那里差點出事。

有人告發(fā)韓世忠的親校謀反——張敵萬一到臨安就噼里啪啦地向我通報險情——韓世忠的親校！就好比你爹身邊的小米哥！就好比有人要害小米哥再整他身后的你爹！還好你爹聽聞傳言趕緊叫我跟丁捷跑去給韓伯伯報信。我倆誰都不是啊所以沒人防著啊再加上跑得快又嘴皮子溜??！

丁捷向來說張敵萬的反話，這次卻趕緊接茬：老韓嚇得趕緊快馬加鞭趕回臨安求官家，你爹不緊不慢辦完事才帶著我們過來，我們來了才打聽到老韓仗著先前救過官家躲過一劫，可這都什么事啊太嚇人了，云哥兒跟我們走吧？

張敵萬點頭如搗蒜：就朝廷這糞堆，我們又不是蒼蠅，犯不著往上撲。韓伯伯為啥求官家管用？我看這事原本就是官家的意思！

嫌棄西湖是個臭水坑卻非要跑來錢塘江邊看船隊，張敵萬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在乎警醒我這個不開竅的。你看看你看看——他把手背在身后仰面吹風(fēng)——時刻不忘自己逃命，寧可給這些閑置的船只披金戴銀也不愿多發(fā)些軍餉，為了自己大權(quán)在握更是什么腌臜事都做得出，就這種東西，我向他討飯都覺得丟臉，哪怕只有個小舢板我都要出海掙錢，我張敵萬偏不受這窩囊氣。說到慷慨激昂處，他情不自禁伸手抓我：“云哥兒，跟我走！”我苦笑著掙脫他的手掌：“干嗎，去討飯？”

十五 顛倒妄想

海上沒遮沒擋，日光劈頭蓋臉地往下潑，撞上洶涌的波浪又被往上拋，于是加倍毒辣，丁捷這種見不得光的怎么活？丁捷對我的關(guān)懷不以為然，說自己是屬耗子的，白天在船艙里窩著，天黑才上甲板透氣。張敵萬更是笑我杞人憂天，他那意思是，丁捷要是老老實實待在鄂州，過的不也是這種日子，坐船出海雖苦，卻能見到不一樣的世界，何樂不為？

我想了想，還真是這么回事。丁捷向來活得晝夜顛倒，白天要睡到未時才肯起，每到深更半夜，別人都東倒西歪，他卻點著根蠟燭讀《易經(jīng)》《葬書》，調(diào)息觀想他也干，掐手訣剪紙人那些邪門歪道他也玩，總是忙得不亦樂乎。我爹原先想收他做親兵，也是覺得有他守夜放哨挺好，只可惜水戰(zhàn)近年里像是打不起來，別說水戰(zhàn)了，朝廷又開始同金人和談，騎兵都賦閑著，還不如學(xué)陳粟落草為寇。

住在臨安我家的新宅子里，丁捷果然還是晝伏夜出，大半夜溜進(jìn)伙房吃剩飯剩菜不說，還拿到院子里同翻墻進(jìn)來的野貓分享。張敵萬想看十幾只野貓陪丁捷吃飯的盛況，拉著我爬起來看戲，可他嫌那些貓全都是歪瓜裂棗，沒一只像樣的，蹲了片刻就失望地跑回去睡覺了，留下睡不著的我跟丁捷一起評點丑貓——這個瘸腿，那個缺耳朵；這個斑禿，那個斷尾巴；這個臟得看不出毛色，那個太兇，見到誰都哈氣——果然全都不堪入目，難怪張敵萬跑得快。

“兩位衙內(nèi)是有追求的人，不像我，看到這些丑貓才覺得親切?！倍〗菘型炅死浒诱晔郑皩俸淖拥奈?，比它們還不如呢?！?/p>

我想起我爹打聽的事，自己也的確好奇，便問丁捷：“你跟過程昌寓，也跟過楊幺，現(xiàn)今同我們混在一起，這么多年來，找你算命的都是些怎樣的人？”

丁捷雙手撐著雙膝仰面轉(zhuǎn)頭，也只有在月光下，他才能舒展開身子：“四方亡命樂縱嗜殺之徒啊，大伙兒格局都差不多，爛命一條湊合著過，達(dá)官貴人的八字我怎么看得到?！?/p>

我坐在他身邊，拿膝蓋碰他膝蓋：“神棍哥，我的爛命到底是怎樣的？”

丁捷趕緊挪開身子：“獻(xiàn)殷勤也沒用。我勸你跟我們走，你不會放在心上，這就是你的命。要是能改得了躲得過，命還是命嗎？”

我知道他又想避開這話題，索性單刀直入：“你明知道高禿子爛命一條，為什么說他能成為大英雄？”

丁捷撲哧一聲樂了：“我造口孽啊，我就是胡說八道，該怎么報應(yīng)我都認(rèn)了。但你別小看這胡說八道，一念發(fā)動，無論虛實，都是因果，既是前因的后果，又是后果的前因。

我說高禿子是大英雄，就好比推了個雪球下山，等著它越滾越大越滾越大……”

“可是，這雪球跟高禿子有什么相干呢？”

“那你說，你的命跟我們的命相不相干？”

被丁捷反問，我使勁想了想，想得腦殼生疼——陳粟留在河北做山賊，張敵萬丁捷就要出海遠(yuǎn)航，只有智浹留在臨安，他們各有各的活法，讓我羨慕不已，就好像自己憑空多出好幾條命來。我看不清自己的命，卻把這些別人的命都看在眼里，看得好生投入，就好像他們都在為我活著，用自己的命編成一張網(wǎng)把我層層套住。我們誰都不會獨自沉到水底，因為我們的命彼此交織彼此牽掛。所以，我們也能把高禿子撈起來？

野貓吃飽了，躺了一地，滿意地打起了呼嚕。我像是明白了什么。丁捷看我這副恍然大悟的神情，得意地趁熱打鐵：“你再琢磨琢磨，既然一花一世界，雪球到底是什么？”

我豎起耳朵細(xì)聽廂房那邊傳來的呼嚕聲，那是張敵萬。他不想做自己，也不想活在這個屎坑一樣的世界，他想去全然陌生的地方，他不會在任何地方長久停留，如果可能，就連三千大千世界他都想看遍，如果可能，三千大千世界里，總有那么一處屬于大英雄高寵，既然我們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顛撲不破的顛倒妄想，丁捷隨口說出的顛倒妄想又何嘗不能成為另一個顛撲不破的世界？

“口孽可兇了！開辟鴻蒙，掌管生死……”丁捷跟著遍地野貓一同呼吸，他的眼睛也像貓，滴溜滾圓，瞳孔色若琥珀。

“可是，此時此刻，我們又能如何？”想到暗潮洶涌的朝廷，想到岌岌可危的我爹，想到自己又被困在臨安，我頓時泄了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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